台湾“教师荒”:为何年轻人不愿从事教职?

 出国移民资讯     |      2025-09-30 22:00:14


一名国小教师正在改作业的示意照片。

图像来源,Getty Images

图像加注文字,教职对台湾年轻人吸引力降低。

27 岁的黄女士原本怀抱教学热情,从师范学院毕业后便进入国中(初中)担任代理教师,一边准备正式教师考试,规划着未来数十年的职涯方向。

然而,一年后她就离开教育行业。

“这份工作跟我想像的有落差,”她向BBC中文说。当年她同时任教英文和家政,并兼任校内的设备组长,工时和工作量出乎预期。“学生和家长也不好应付,不是一份很有尊严的工作。”

在台湾,像黄女士这样的故事越来越常见。当老师本来被视为“铁饭碗”,现在却出现严重的“教师荒”,专家指长远将影响台湾的人才培育和整体竞争力。

教育部统计,截至8月25日,也就是开学前一周,全台公立国中小共3303所学校仍缺乏1429名代理教师。有学校公开甄选教师超过四十次,直到开学还是招不到人。

台湾师范大学师教育系教授、前师资培育学院院长林子斌向BBC中文表示,台湾中小学近几年都出现代理教师缺额,今年则更为严重,甚至许多学校也招不到特定科目的正式老师。

林子斌观察到,年轻人对从事教职意愿明显降低,他所任职的台湾师范大学,为台湾历史悠久的大型中等师资培训机构,一年培育约一千名师资培育生,然而去年仅有不到四成取得教师证,“他们是否真的进入学校任教,又是另一道关卡。”

一名台湾的国小教师正在教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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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像加注文字,台湾教师缺额问题,使现职教师的教学负担沈重。

身兼多职的代理老师

在台湾要当老师,得先从相关科系毕业或修毕教育学程学分,通过“教师资格检定”、实习半年后方能取得“教师证”,准教师们还得到各地参加“教师甄试”,才能成为正式教师。

由于正式教师甄试录取率低,很多人毕业后会先从事“代理教师”,成为编制外人员。

这是台湾政府因应少子化,避免校园可能减班、教师超额,维持人事弹性的措施。目前台湾的学校普遍不会聘满正式教师的缺额,而是大量进用代理、代课或兼任教师。

黄女士离开教育行业前,就是任职代理教师。但身为英文科教师,她只教了“一个班级”的英文课,其他时间要教两个班级的家政课。

她回忆,当时为了弥补专业不足,假日常要加班备课,向家政科同学请教,或上网学缝纫跟烹饪技巧,花在家政课的时间比在英文本科还多;虽然上课钟点数少于一般教师表定的一周18节课,但实际工作量却远远超过。

她也指出,该校因为人力紧迫,理化等升学科目须任用代课老师,“下课就得赶着去下一间学校”,这些非正式老师通常不会拨空为学生回答课业问题。

“我们要对学生负责,不能松懈,可是现实又不是这样,”黄女士坦言, 教学环境并不健康,她担心“误人子弟”,不仅对教学没有成就感,也无法在专业一展长才。

“我好像能想像当老师的整个未来,这是我想要的吗?我可以这样生活二、三十几年吗?”

台湾学校校园的清洁运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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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像加注文字,台湾教师在校园内身兼大量行政工作。

喘不过气的行政工作

台湾教师还要兼任行政职务,缺乏专业行政人力配置。

除了各项活动仰赖行政教师统筹,近年教育政策频繁变动,包括12年国教、108新课纲等,皆需大量行政配合,教师们经常被评鉴、访视、报表等繁琐流程压得喘不过气。

全国教师工会总联合会理事长侯俊良表示,教师年年人力不足,不仅每人要分担的课务沈重,校园行政事务还日益增加,教师长时间加班,普遍过劳,行业前景显得悲观,九成教师都不希望自己子女从事教职。

黄女士在国中任教时,就要兼任学校的设备组长,负责管理图书馆、发放教科书,“正式老师不想做,但刚到任就接这职位,真的满辛苦。”

就这样,她告别原本的梦想职业,转行到私人企业工作。

根据教育部统计,全台约有7.4万名已取得教师证的准教师,最终选择不投入教职,转而投身其他产业。

27岁的陈女士也毕业自师范学院,大学时期曾当实习教师,也体会到身兼多职、没有明确上下班时间的问题。

她向BBC中文表示,教学虽然有趣,但她这一代年轻人并不追求“一辈子”只做一份工作,“职涯还有很多可能性”,她为了保有选择,毕业后便直接到私人企业工作。

台湾学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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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师年龄断层

新血留不住,前线老师都说台湾的学校有明显年龄断层。

黄女士说,当时任教的国中“20多岁只有我一人,大部分都40岁以上”,由于教师是公职、长期被认为“铁饭碗”,部分资深教师明显不适任,但情节未严重到被革职,与重视员工表现和绩效的私人企业很不同。

“但整间学校如果多是这样的老师, 愿意认真教学的老师就会变少。”

教育部报告显示,台湾中小学年轻教师比例与其他国家相比都普遍偏低;邻近亚洲国家如日本韩国,三十岁以下国小教师比例,就比台湾分别高出16.6%和11.4%。

黄女士离开教育现场,未继续完成正式教师考试,也不是罕见的选择。

过去10年,台湾每年报考教检的人数多在9000上下,师资人数看似稳定,但教甄报考人次从2015年起便跌破4万大关,一路逐年往下,2023年只剩三万多人。

教师薪资大不如前

以往教师被视为高薪行业,但目前薪资的吸引力已大不如前。

据统计,过去20年台湾基本工资涨幅达230%,但国中小教师钟点费仅上调5%至29%,落后于整体社会薪资水准。

黄女士毕业自师范体系,同届英语系毕业生有80人,现在还在当老师的只有五人,“而且其中四人是公费生,毕业后必须到学校服务”。

她指出,教师薪资对文组毕业生而言,虽然起薪较好,但底薪成长幅度有限,通常都要“超钟点”加班、接行政职或专案加给,才能达到理想薪资;理组毕业生则更倾向直接到企业工作,“薪水更多、赚得更快,有人就直接去台积电工作。”

台湾中小学教师底薪为2.5万元新台币(820美元;610英镑),加上学术研究加给、导师费、行政加给、偏远地区津贴等,第一年薪水范围为4万到4.7万元,工作十年的薪资范围则在4.8万元至7.8万元左右。

相较之下,科技业新鲜人的平均起薪不仅较高,落在4.5万至5.3万元,在前景看好的晶片设计领域,部分公司的年薪可达400万台币以上,还有绩效奖金、股票分红等制度。

林子斌指出,台湾教师过往薪资与福利在众多职业中属于中上水准,但教师待遇没有成长,不仅未能反映生活水准和物价上涨;如今科技和资讯产业蓬勃发展,薪资条件和职涯发展性较佳,近年学校普遍缺理工科、资讯科教师,就是因为业界更吸引人才。

一名学生正在问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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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像加注文字,多名受访者认为,台湾教师专业近年受学生和家长挑战。

八成教师曾受“投诉”困扰

前线老师说,近年外界流传的教师“鬼故事”,包括导师下班经常要接家长电话,还有不少教师被家长告的案例。

今年37岁、在桃园市一所国中任职的教师蒋明伦就曾经历严重的家长投诉案件。

他向BBC中文表示,担任导师时曾为了帮助一名成绩不理想、面临毕业危机的学生,却被学生误解其用意,向家长传达“必须来学校求老师才能毕业”的讯息,导致家长找上议员与校长投诉。

最终整起事件在他跟家长当面沟通后化解了误会,但仍在其心中留下阴影,不再承担导师职务。

“很多老师现在态度就是多做多错,不要没事找事,用最低底线的方式工作,但教育工作不该为了自保。”

蒋明伦说,他国中时深受当时导师影响,“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”,从此将教师视为梦寐以求的工作,但在当今教育现场,教师专业不被尊重,也因为学生跟家长的不信任,时常发生争议跟冲突;教师受家长滥诉、接受过度调查的情况日趋严重。

全国教师工会总联合会理事长侯俊良指出,职场环境恶化是年轻人不愿投入教职的主因之一,无论其是亲身经验,或是听闻他人的负面故事。

根据工会调查,约有八成教师曾因自身或周遭同事遭到投诉而被调查,这已成为教育现场普遍且深刻的集体经验。

一名学生站在台大椰林大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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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像加注文字,多名专家认为,职场环境恶化是年轻人不愿投入教职的主因。

“留下来是因为幸运”

这几年,蒋明伦经历不少年轻同事离开教职,其中一人曾是他第一届导师班的学生,受他影响也将教职当做志业,但对方实习时遭职场霸凌,“没实习完就决定放弃教职”,这些人如今都从事着与教育无关的工作。

他表示,教职缺乏诱因让年轻人留下来,政府部门应设法提升教师薪资、透过制度改善重建教师尊严,“孩子教育不仅来自校园,家庭教育功能也很重要”,家长要建立正确认知外,教师内部也应设法与时俱进。

“我没有因为遭遇一些事情,就对教师这行灰心,但我们必须进步,学习新的教学方式与新世代沟通。”

今年28岁、在高雄一所高中任教的张女士告诉BBC中文,尽管整体教育环境面临挑战,校园内部的管理者仍可透过积极作为,任用并留住更多年轻教师。

她指出,目前许多年轻教师一进入校园便被指派兼任行政职务,常因工作负担过重而需加班至晚间七、八点。她的男友今年刚成为正式教师,却在上任一个月内就因兼任训育组长、筹办毕业旅行压力过大而萌生离职念头。

相较之下,张女士任教的学校在工作分配上相对平均。行政职务与教学专案由教师轮流担任,年轻教师不会在初入职场时就承担过多责任,避免手忙脚乱的情况。“会由有经验的老师带新进老师一起做。”

她坦言,能够持续从事教职“是因为幸运”,该校教学风气开放,也更愿意进用年轻人,其任教科目有20名教师,约有近二分之一教师与她年龄相近。

“但这仍是可遇不可求的环境。”

一名老师正在远距教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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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像加注文字,当代教师被认为需要更多知识技能。

没有人才,如何支撑高科技发展?

教职对年轻世代吸引力下降,已非单一职场问题,被视为是攸关国家发展的潜在危机。

教师工会代表侯俊良表示,近年教育部放宽聘用条件,允许学校在招不到代理教师时,得以弹性聘用未具教师证的教学人员,虽然短期内可缓解人力不足,但这类“权宜之计”恐造成教育品质的结构性风险。

“教育是国力的根本,台湾近年积极发展AI与高科技产业,更仰赖高水准的教育人才投入。有足够创意、自主规划能力的老师,才能引导孩子应用科技,面对未来快速变化的世界。”

教育政策专家林子斌指出,若希望吸引优秀人才投入教育领域,政府必须调整教师薪资结构与工作条件。“不要再把教职神圣化,对年轻一代来说,这就是一份职业。”

林子斌认为,政府应让课程回归教学专业,并改善整体职场环境,包括补足行政与教学人力。他以新加坡为例,该国透过明确的职涯发展制度,让教师可选择教学、行政或教材研发等不同路径,提供年轻人多元的职涯想像与成长空间。

“年轻人需要看到教职的发展性,不是二、三十年都做一样的事。”林子斌说。

民进党籍立委陈培瑜向 BBC 中文表示,政府过去为了因应少子化影响,长期未提升正式教师员额,仰赖代理与代课教师支撑教学现场,但这些人力难以负担日益繁重的教学工作量,也难以满足新课纲所需的多元教学需求,削弱年轻世代从事教职的意愿。

她认为,政府应跳脱传统思维,重新想像教育资源配置与师资制度。“少子化不代表就不能增加老师,”陈培瑜说,反而应趁机推动“精致化教学”,将每班人数从过去的五十人缩减至二十人,以提升教学品质与学生照顾密度。

她也强调,各县市因地理环境、家庭结构与隔代教养等因素不同,教师员额应具备弹性调整空间,让地方政府能依实际需求配置人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