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湾白领女性酒瘾者增加:酒精如何从“战友”变成敌人?

 出国移民资讯     |      2025-04-03 22:18:18


一名女性在酒精柜前选购酒精。

图像来源,Getty Images

图像加注文字,近年台湾女性饮酒者增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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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年前,当时39岁的郭艾珊首次向人坦白她的秘密。

“我是酒鬼。”她对聚会上多名陌生女性说。

这是场定期举办的女性匿名戒酒互助会,每周约在台北市一间连锁速食店碰面,从酒瘾问题谈到事业、家庭与生活。

郭艾珊告诉BBC中文,她过去从不知道有与其相似处境的女性,“当时我连家人都不敢说,身为酒瘾者已经很羞耻了,更何况是女性的酒瘾者。”

在台湾,根据行政院卫福部的数据,女性饮酒者比例逐年增加,2023年增至18%,显示趋势与男性相反。

政府去年十二月公布的最新统计更显示,2023年接受酒瘾相关治疗的女性更首次超过万人,创历史新高。

台湾戒酒暨酒瘾防治中心主任方俊凯指出,目前全台湾参与戒酒方案者25%为女性。他从2000年初开设酒瘾戒瘾团体治疗,其诊女性患者从个位数至今已达36%。

专家指出,新增的女性酒瘾者多数为白领阶级都会女性。

方俊凯解释,这与台湾女性经济自主与职场竞争压力有关,而他的女性患者中高阶主管比例高,她们比一般白领女性更需社交应酬、与男性竞争资源与地位。

受访者郭艾珊在排球场接受访谈。
图像加注文字,郭艾珊是台湾一名公开身份的女性酒瘾患者。

掌握自主权

郭艾珊参与的“匿名戒酒会”俗称AA(Alcoholics Anonymous),是国际性互助组织,其台湾分会的活动包含仅限女性参加的场合。郭艾珊观察,参与者也以白领者居多。

至于她自己,郭艾珊向BBC中文回忆,她对酒精产生依赖,也正是从踏入职场开始。

近二十年,郭艾珊在两岸三地多家大型外商任职,当过知名化妆品的行销经理、连锁速食店的产品总监,还曾出过两本“职场必胜”的书籍。

她形容,酒精是推动其职场人际关系的“催化剂”,下班和聚会喝酒能增进同事情谊;应酬、谈生意的场合更少不了。2010年后她到中国工作,酒局更激烈,与客户喝酒是比魄力跟较劲,“敬三杯就要还六杯”。

郭艾珊与台湾近半人口一样有“酒精不耐症”——喝酒容易脸红、晕眩,但她身为女性高阶主管,为了与男人“平起平坐”,长年将喝酒视为职场技能。若听到有人以“是女孩子算了”的言论为她挡酒,便会有酒就干杯,更努力拚酒。

“为展现社会期待,少喝一点我都不要,我不要冒这个风险,”郭艾珊说。

一群人正在聚会喝酒。

图像来源,Getty Images

图像加注文字,台湾职场普遍有喝酒文化。

踏入30岁后,郭艾珊酒喝得更多。为了争取升迁机会,她频繁应酬及加班工作,陪客户喝完大量烈酒,深夜准备隔日工作时再独自喝掉两支白葡萄酒。

这一年是2018年,同年她罹患酒精性肝炎,从国外紧急送回台湾治疗,住院超过一个月,甚至一度考虑换肝。

“出院前我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喝酒?”郭艾珊说,她当时才意识到自己有酒精问题——自己不仅在职场喝酒,下了班也已无法离开酒精。

当酒精变成枷锁

郭艾珊毕业自台湾大学,是名校高材生,性格追求完美,深信成功女性要能兼顾职场与家庭生活。其24岁就结婚生子,比同龄人更早进入婚姻。

她坦言,那段婚姻并不幸福。由于夫家观念传统,她每天忙碌工作后仍须买菜煮饭、打理家务,怀孕时期也无法休息,“一想到要回家,我就感到痛苦。”

为了维持传统“好媳妇”和“好太太”的家庭角色,她开始以酒精缓解压力,但又要避免被发现。她每晚下班先去便利商店买啤酒,在路边或计程车上喝一罐,嚼食口香糖去除味道,再将两罐藏在浴室,趁洗澡和睡前刷牙时喝。

她形容酒精如“任意门”,让自己逃避失败的婚姻生活。多年下来,其酒瘾渐失控,买菜顺道买一瓶伏特加藏在衣柜;离婚后她外派香港,独自带孩子与母亲到异地生活,压力更大,每天喝一、两支红酒才能入睡。

隐形的酒瘾者

郭艾珊说,酒瘾不容易产生病识感。长达三年她找不到真正病因,以为喝酒仅与忧郁症有关,多次求助精神科、妇产科,也试图以个人意志力控制酒精。

她曾滴酒不沾几个月,却因为想以喝一罐啤酒犒赏自己的“努力”而功亏一篑。

喝酒时她行为能力正常,家人跟保姆都未察觉有异,仅以为她在房间工作、或心情不佳。

但酒精渐渐影响其生活,肝炎住院后她辞去海外工作返台。郭艾珊回忆,其曾喝到忘记去接小孩放学,或在阳台喝醉,被邻居报警以为其要伤害自己。

2021年郭艾珊首次至成瘾科门诊接受治疗。但光是走入诊间就令她崩溃,当天接受团体治疗者都是男性,只有她跟一名患者是女性,她们两人都戴着口罩、不敢露面。由于太羞耻,她中途便离开疗程。

“喝酒喝到生病非常可耻,我不想承认,”郭艾珊解释,她当时对酒瘾者充满刻板印象,认为酒瘾代表堕落、软弱,缺乏节制及抗压性,而她与这些人“不一样”。她也指出,社会更容易指责女性酒瘾者,一旦承认酒瘾,就形同失责的母亲与妻子。

如今医学普遍使用“酒精使用障碍症”(Alcohol Use Disorder)称呼无法停止饮酒的疾病,将患者区分为轻、中、重度三个等级,涵盖了人们通称的酒精滥用、酒精成瘾等。国际研究显示,只有不到一成酒精使用障害症患者曾就医。

根据2014年的一份研究所推估,台湾约有30至80万人患有酒精使用障碍症,但近5年每年实际接受治疗的仅约五万人,显示就医人数远低于实际患者数。专家指出,尤其女性酒瘾者的数据更严重低估。

卫福部嘉南疗养院成瘾暨司法精神科主任李俊宏表示,台湾男女酒瘾比高达8至10比1,远高于西方国家的2比1,反映社会对女性在职场和家庭角色的期待,使她们更难寻求治疗。

李俊宏指出,白领女性往往比男性花更多力气与时间升迁到相同位置,担忧承认酒瘾会影响事业;而家庭主妇缺乏个人时间,就诊会占用做家务、照顾小孩的时间,难向公婆跟丈夫坦承病情。

台北市联合医院松德院区一般暨成瘾防治科主治医师黄名琪也发现,女性通常较少由家人陪同,而是独自就医。她解释,同样严重程度的酒瘾问题,男性较易被接受,“女性则被认为不可取,不能有这个问题。”

黄名琪解释,许多女性酒瘾患者是像郭艾珊这般难以被识别的“高功能的酗酒者”——即使符合酒精依赖跟滥用的标准,她们仍能维持正常甚至高于标准的工作表现,及良好人际关系。

这些女性多介于三十至四十岁,虽饮酒多年,但在引发健康或家庭问题前,她们不具备病识感,“连身边的家人、同事、朋友都能瞒过。”

台湾戒酒暨酒瘾防治中心招牌。

图像来源,衛生福利部

图像加注文字,2023年台湾成立第一个戒酒暨酒瘾防治中心。

对女性生理伤害更大

黄名琪指出,社会对酒瘾的误解源于对其病理的无知。酒瘾是一种慢性脑部疾病,成因包括遗传、心理与习惯因素,发病过程可能长达五至十年,其中遗传影响占比达五成以上。

研究指出,女性因生理差异,酒瘾进程较男性更快、伤害更深,且酒精对其脑部影响较大。

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酒精滥用与酒瘾研究所资料显示,患者会产生强烈渴求与依赖,难以控制饮酒,常缺乏病识感,即使生活受损仍持续饮酒。

黄名琪强调,酒瘾须靠专业医疗面对,“她们被疾病所束缚,没有喝酒会痛苦,”并往往伴随焦虑、忧郁、不安、失眠、暴躁等情况。

“自我疗愈”

今年43岁的美美(化名)的酒瘾便反复发作超过了十年。多数时候,她已无法解释喝酒原因。

她的酒瘾起于28岁,那年她以公费赴海外攻读资讯科技硕士。学业压力大又寂寞使她初尝酒精,并成了生活中少数的慰藉,“各种水果口味,喝下去肚子就暖暖的。”其时她一晚就能喝完一支750毫升的伏特加。

“我一直渴望有天成为家族第一个博士。”美美告诉BBC中文

美美是家中长女,父母长年寄与厚望,年轻时她从未松懈过。她解释,防备又内向的个性使其难以与同侪交心,酒精能让她放松、释放压抑的情感。

31岁时,她回台继续攻读博士学位,她夜夜失眠,时常焦虑跟恐慌,思绪混乱便寄托酒精逃避压力,结果在学术会议因宿醉表现失常、酒醉不起错过重要面试,最终无法完成学业。

“我的梦想只完成了一半,喝酒把我搞砸了。”

美美说,期间她也经历一段糟糕的感情,对方亦有酒精问题,会施以肢体暴力,她无法工作,每天用酒灌醉自己。

认识现在的丈夫后,她当起全职家庭主妇,育有两个学龄前的孩子,但仍持续与酒瘾拉锯。她试着戒酒、求诊和服用戒瘾药物,状况时好时坏,也因喝酒与丈夫多次冲突。酒后吵最激烈的一次,美美曾赌气抱着孩子想从住处往下跳,警察跟社工因此介入。

“达不到成功的焦虑,做错事却无法踩煞车的懊悔,让我很沮丧,”她说,酒精下肚就像沈沈睡去、做一场好梦,“什么都不用想了。”

黄名琪指出,女性饮酒通常为了快速“自我疗愈”,因此比男性更着重取得酒精的方便性,便利商店盛行使女性酒瘾患者更容易在短时间取得酒精,“喝了酒就能继续做她被社会期待的事。”

便利商店的饮品柜。

图像来源,Getty Images

图像加注文字,专家指台湾便利商店盛行,民众取得酒精便利。

从批判到理解

今年43岁的明瑄(化名)来自一个有酒瘾者的家庭,她自己也在十年前成为了酒瘾者,这趟历程使她对于“酒瘾者”改观。

“我接纳了有酒瘾的自己之后,才接纳我有酒瘾的弟弟。”明瑄告诉BBC中文。

明瑄跟弟弟都在中学时期被父母送到国外留学,弟弟未成年就接触酒精,时常因暴饮而进出医院。明瑄则从小被期待成为优秀的长女、照顾家庭,内心长期处于焦虑与压抑。

三十岁时,她的压力来到高峰。她在家人资助下拥有自己的服饰设计品牌,但自小管教严厉的母亲从未满意。她因此借酒消愁。

她渴求更高浓度的酒精,假日时连白天都得喝上威士忌或高粱。她也发觉,焦虑感不再因为酒精消除,反而越严重,情绪更加不稳定。

她尝试心理谘商、服用失眠和抗忧郁药,但没就酒瘾对症下药。直到四年前,她向女性匿名戒酒互助会求助,才正视依赖酒精的原因,也梳理出母亲在其成长过程造成的创伤。

明瑄说,因为固定参与和主持戒酒会,她认识不同生命处境的酒瘾者,理解心理健康疾病、创伤史及社会文化环境,都可能是他们反复饮酒的理由。

她说,过去她对弟弟的酒瘾充满批判,如今明白成瘾背后的复杂因素。她自己也正视酒精依赖的源头,练习静心、瑜伽,并试着处理与母亲的关系,现在已能稳定控制酒精饮用。

郭艾珊今年在新书出版会与亲友拥抱。

图像来源,聯經出版社

图像加注文字,郭艾珊在戒瘾路上受到亲友支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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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台湾成立首家酒瘾防治中心,协助转介酒瘾者进入医疗体系。卫福部数据显示,接受治疗者中约9成患者饮酒频率或量大幅降低。

该中心主任方俊凯指出,透过行为疗法、互助团体或药物治疗都能帮助酒精使用障碍症患者达成康复状态,且无论是长期停酒,或偶尔摄取正常量酒精,都能算是成功戒瘾。随着医疗转介网络更为健全、治疗方案多元化,过往较难进入医疗体系的女性患者,也显现出较高的就医意愿。

台湾酒害防制立法延宕多年。2010年世界卫生组织发布“全球酒品危害防制策略”,台湾当局即表示推动酒害防制立法,包括加强酒瘾戒治服务、健康警语标示,以及研拟征收酒品健康捐等,但该草案最终未正式提出。

方俊凯认为,台湾应参考日本于2013年《酒精相关健康问题对策基本法》的成功经验,其明定政府、业者、医师及个人的责任义务,同时尊重饮酒文化。透过法律规范防止邀请他人不当饮酒,日本的敬酒文化渐渐改变,“干杯只要沾一口就可以。”

如今,郭艾珊已滴酒不沾超过两年,她公开酒瘾身份,今年初更将自身经历出版成书。她鼓励女性不要受社会期待所拘束,应酬喝酒不应与工作表现划上等号。

“我也不像以前一样,在工作或私生活都追求完美。”她指出,与酒瘾对抗到共存,使其觉察自身情绪跟弱点。她专注生活,重拾大学时期热衷的排球,一周练习两天;有时也跟女性戒酒会认识的朋友相约出游。

郭艾珊明白,她一生都需与酒瘾问题共处,康复之路不容易,每天起床仍会问自己“今天能否保持清醒?”

“但在人生路上跌倒很正常,只要再站起来就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