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跨性别状告医院获赔第一案背后:电击扭转治疗、强制收治和过度用药争议

 出国移民资讯     |      2024-12-12 21:36:49


跨性别旗帜

图像来源,AFP

图像加注文字,中国跨性别女性状告扭转治疗第一案庭外和解,原告获得医院赔偿。

在经历了3个月的强制收治和7次电击治疗、以及长达一年的诉讼后,11月初,跨性别女性灵儿(化名)拿到了河北省昌黎县人民法院出具的民事调解书,这使得她成为中国第一位透过法律程序状告性别“扭转”治疗、反对医院强制扭转性别认同并获得赔偿的跨儿。

“我本来没想到去告医院,但是朋友鼓励我,我后来逐渐觉得,勇敢一次就可以为后来的其她姐妹铺路,这也挺好的,”灵儿告诉BBC中文。

跨性别女性是指派性别为男性但身份认同为女性的群体。

选择民事调解是因为灵儿经济困难,而医院给予的赔偿远超预期,能极大缓解她的燃眉之急。自2023年离家出走以来,她遭受严重就业歧视,流落街头半年之久,如今也只能靠日结工维持生计,每天赚得60元人民币。

“医院拒绝道歉,医生只是觉得她没救了,调解后还是在重复说灵儿这个情况是治不好的。”在诉讼期间持续为灵儿提供援助的酷儿导演陈军米这样告诉BBC中文。

此前,中国有两位经受包括电击、药物、殴打在内扭转治疗的同性恋将涉事医院告上法院并胜诉。

“(通过)这个案子这些事情,起码我希望大家知道,男人这辈子不一定要做男人,”灵儿说。

欲加之病

2022年7月22日,灵儿的父母因无法接受其跨性别的身份,将她送往当地唯一一家精神卫生专业机构,即秦皇岛市九龙山医院,这家二级甲等医院在持有灵儿父母签署的知情同意书的情况下,对时年25岁的灵儿强制收治,97天里,她经历了长期药物治疗和7次电击治疗,每次都以她晕厥结束。

MECT,又称为改良电痉挛治疗,常见于有严重自杀、自残行为、严重躁动行为、人格障碍等介入治疗过程中,需要当事人或监护人签署风险知情同意书。

灵儿的知情同意书是由她母亲签署的,灵儿反复强调她母亲是在完全知道可能风险的情况下,毅然决然把她送进了医院,目的是希望通过惩罚、或者转换治疗,将灵儿变成顺性别男性的模样。

早在2020年时,灵儿已经在北京回龙观医院取得“易性症”证明,对于身在中国的跨性别群体来说,这是在彻底完成性别重置手术之前唯一证明自己“跨性别”身份的正规证明。

和大多数跨性别女性一样,她自幼即清楚自己和同龄人的区别:和同龄男性相比,她更倾向于、更认同自己应该在女生群体里成长,并多次幻想自己作为一个女生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。大一时,她在网路上搜寻自己行为的成因,并因此得知自己是跨性别。

在河北上大学期间,她开始主动购买女装,她坦言自己只有在穿裙装的时候感到自己是和谐的,毕业后更是以女装形象签约公司进行直播工作。放假时,她把买来的裙子带回老家,哪怕在告知父母“这些衣服都是工作需要”的情况下,依然遭致父亲厌恶的眼神,有时父亲会把她的裙子直接扔进垃圾箱。

“都是新买的,几百块呢,我很心疼。”灵儿回忆说。

她自疫情前开始以女装身份直播,最初直播效益很好。但这几年下来,她明显感受到对于跨性别的恶意增多,有直播公司的老板在她应聘时针对她的形象直接破口大骂,说她“恶心”,扬言要封锁她。

2021年春节,灵儿再次以长发、着女装的身份回到秦皇岛老家过年,并顺势向父母出柜。彼时灵儿已经25岁,有稳定的工作,且经济独立。

灵儿的父母曾以为她是男同性恋。事实摆在他们面前后,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想要做“女生”这件事,并自此开始无情地称呼她“二椅子”。在秦皇岛方言里,这是形容男性不男不女、没有阳刚之气的贬义词。

接下来的时间里,灵儿试着让父母更了解跨性别的身份,但这样的对话总是以父母怒喝结束——她父母更倾向于透过抖音、快手等短视频平台中谩骂跨性别者为“变性人”的方式去了解这个群体,双方对话从不在平等的位置。

由灵儿父母签署的MECT知情同意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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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像加注文字,由灵儿父母代为签署的MECT知情同意书
灵儿的住院病历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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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像加注文字,灵儿的住院病历单

在秦皇岛市九龙山医院,医生认定灵儿是同性恋,因此,灵儿的诊断书上写着“焦虑障碍”和“自我不和谐的性取向”,前者特别指代灵儿长期且坚定的跨性别需求,后者则通用于概括性别认同或性取向没有疑问,但是由于相关心理和行为障碍,个人希望它是不同的,并可能寻求治疗来进行改变。

值得注意的是,不管是这个归类用词、还是病历本上记载的疾病编码和分类昭示这家医院依然在沿用《国际疾病分类第十次修订本(ICD-10)》,但早在2020年,中国卫健委已经发文要求全国印发使用ICD-11。

和旧版相比,ICD-11对跨性别进行了去病理化,将“跨性别”从心理疾病板块中移至“性健康板块”。

灵儿的主任医师常驳斥灵儿提出的非二元性别的说法,他曾对中国媒体表示,“那是国外讲‘去除’(病理化),在美国英国这些西方国家,咱们中国诊断的癔症,他们还没有呢。”

香港教育大学特殊教育与辅导学系的副教授郭勤,长期关注中港青年性别焦虑和针对LGBT群体的学校教育和社会关怀问题,她对BBC指出,这样的疾病分类选择体现该医院医生缺乏基本训练,没有学习、没有更新专业认知。同时,这种没有得到当事人同意、没有将“治疗手法”解释给当事人所知的操作方式也值得考虑。

最终,在灵儿的父母签署知情同意书的情况下,这家精神病医院以“恶劣心境”为由将灵儿收入院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她的《非自愿住院治疗入院告知书》上写着,灵儿的医生检查评估灵儿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险,符合强制收容的条件。

灵儿住院期间的病历本有119页之长,BBC中文閱览后发现其诚实地记载了在医院的97天里:灵儿没有攻击行为,没有自杀自伤行为,思维清明,只是由于父母意见不合而情绪低落。

今年8月,灵儿的主任医师提及强制收容这一举措时更是提出:“如果灵儿的爸爸妈妈因为这个自杀了,(灵儿)影不影响社会治安?”

灵儿回忆入院这件事时提出:当时自己想着,如果这样可以让父母接受自己的样子,那么怎样都可以。她多次强调,她曾以为接受“治疗”是能让自己和父母和解的契机和桥梁。

但事与愿违,结束这次“治疗”并离开秦皇岛市九龙山医院后,父母接她出院即立刻带她去挑选了男士服装多件,要求她以男性身份生活。

中国多位跨性别相关科室医生多次在社交媒体和公开演讲中表示,他们的工作中,很大一部分是在劝慰家长接受子女的身份认同,并向他们阐述跨性别不是病这件事。

“两个性别在争夺同一个身体,我当时觉得有两个自己,”灵儿回忆道。不久后的一个夜晚,她和父母再次爆发争吵,她母亲对她大吼:“你只要走出这个门,以后还是这种状态,就永远不用再登大门。”

灵儿没有回头,买票前往天津,就算打地铺长达半年之久也不再回家。

“我依然挂念二老,我不恨他们,”灵儿在电话里这样说。 “我真的很想他们。”

灵儿的照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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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像加注文字,尽管分歧巨大,灵儿一直和父母保持着联系。

“扭转”治疗

“电击”治疗即MECT最初并不是为了“扭转”治疗而发明的。

中国的“扭转”治疗也不仅为LGBT族群而生,网路成瘾、不够听父母的话、性格不讨喜、甚至仅是因为小孩反抗父母规定的人生选择一项,即可被送往中国现存的多种形式的扭转中心。

灵儿所遇见的秦皇岛九龙山医院提供的扭转治疗是一种形式;医院以外的、直接标明的“扭转”中心是另一种形式,以曾震惊中国的杨永信所开办的戒网瘾学校为代表;还有一种较常见的是多种形式的训练营,以驯化、培养“听话的”小孩为唯一目的,例如国学训练营和武术训练营,去年,中国媒体曾报道一起青岛8岁男孩在此类训练营被武术教练殴打致死的案例。

中国的LGBT群体常被随机送往这三类机构经受“扭转治疗”。

郭勤指出,扭转治疗不论从国际上或专业上来考虑,都一定会为治疗对象带来情绪伤害,不一定有疗效。

2022年,联合国人权专家发布报告表示扭转治疗会为全年龄层的LGBT受害者带来巨大身心创伤,联合国反酷刑机制认为,这些做法可能等同于酷刑,残忍、不人道且有辱人格。

2015年,北京同志中心发布的《精神卫生与心理谘商从业人员对性少数群体态度》研究报告中显示,接受研究的接待过同性恋来访的精神科医生和心理谘商师中,有36.2%表示支持扭转治疗,其中73名明确表示曾对性少数族群的来访者进行“扭转治疗”。

早在2019年,大量中国高校LGBT相关社群被迫解散,2020年,大量NGO受压撤出中国,多所高校LGBT社群微信公众号被“炸号”,2023年,北京同志中心也宣布解散。同时,中国官方对于LGBT议题讳莫如深,导致中国境内的LGBT研究报告和数据出现空白,可参考的数据久远。

陈军米曾在非营利组织纪安德咨询中心任职,2020年,NGO撤出中国,这个性别议题相关的NGO也宣布结束。今年,陈军米联合多位社工开始研究此类扭转治疗对中国LGBT族群的伤害,在数十小时的访谈对话中,他们发现73%受访者在接受扭转后产生严重的创伤压力障碍,部分出现幻觉、妄想。

“其中一个照理说他事后长期看到地上有血迹,”陈军米这样说。 “你能看到,在这些案例里,个体的权利是鲜少被考虑的。”

此外,扭转治疗发起人常见于家庭成员,这也导致扭转治疗往往最先破坏和消耗的就是亲情和信任。

中国LGBT参与泰国骄傲游行

图像来源,Getty Images

图像加注文字,2024年,大量中国LGBT群体涌入泰国参与骄傲游行。

饱受争议的电休克疗法

改良式电休克疗法(MECT)和电休克疗法(ECT)是针对精神分裂症、严重抑郁症和癫痫而发明的,旨在短时间内通过适量的脉冲电流刺激大脑,促发大脑皮质广泛放电,引起一系列神经生理、生化反应来达到效果。

和ECT相比,MECT加入了肌松剂和麻醉药,减少了副作用和不良效果,是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(FDA)批准认定为“安全有效”的治疗方法。

由于电休克疗法出现在媒体报导中时,常与“电击”直接关联,且常见于臭名昭著的扭转、规训中心,这导致它在中国饱受争议。

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表述,在一些药物失效的临床情况下,ETC有时是最有效的方法。

如今,如果病患在抗抑郁药物效果较差、药物产生严重副作用、病情导致无法安全服药或者有强烈自杀倾向的情况下,ETC和MECT就会被推荐使用,因为和动辄两周才能起效的药物治疗相比,ECT和MECT能在短短一周内极大改善病患情况。

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无抽搐治疗室主任黄文升曾对中国媒体表示,尽管MECT比较安全有效,因治疗造成死亡的病例很少,大概在5万~8万分之一。

值得注意的是,电休克疗法必须在取得患者知情同意的情况下才能进行。

20世纪50年代中期,电休克疗法一度被滥用,在没有任何知情同意的情况下,强制对患者进行数百次电休克疗法的案例也存在。

以美国为例,目前虽然没有全国性的ECT监管条例,但是各州都对这种疗法有不同程度的要求,包括谁可以接受ECT、谁可以提供知情同意、谁可以开立或执行ECT,以及ECT执业者必须满足哪些行政要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