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岸政治局势升温下,台湾金马奖连续六年遭中国政府封杀,但今年第61届颁奖礼,却吸引不少中国独立电影人带着敏感作品参与,涉及同志和疫情封城等主题。
“我们越表现得越正常,越不遮遮掩掩,就越会让大家减少了那种恐惧。”中国制片人王子剑对BBC中文说。
他最新的独立电影《漂亮朋友》涉及同志议题,在中国被视为敏感题材,台湾金马奖是该片首映的舞台,剧组有多达16人赴台参与影展映后会和记者会等公开活动,被视为一种表态。
在“金马禁令”下,该片导演耿军形容金马奖是重要舞台,“我们创作好的作品来到好的舞台,我们做的是正确的事。”
台湾陆委会指有85名大陆籍人士申请台来参加金马奖典礼和系列活动,但据记者观察,他们多数都保持低调并拒绝受访,有不愿具名的中国电影人透露,近期频频遭官方“关切”。
“金马禁令”下的封城电影
金马奖自1996年开放中国电影参赛,2018年台湾纪录片导演傅榆的“台独致辞”引发政治风波,中国官方下令暂停中国电影人赴台。
但本届出乎意料地有276部中国电影参赛,只比台湾电影少一部,创近年之最,更有多部中国电影与中国影人入围。
当中获奖呼声最高的,除了耿军执导的《漂亮朋友》入围最佳剧情片、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等八奖项,也有娄烨执导的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,入围了最佳剧情片、最佳导演和最佳剪辑等奖项。
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以伪纪录片形式讲述中国三年的新冠疫情,戏中一名中年导演在2019年疫情爆发前夕,决定重启一部十年前未完成的电影,剧组人员却在拍摄期间碰上武汉封城,一群人被关在饭店房间内隔离。
该片今年年中曾在坎城影展(中国称戛纳电影节,香港称康城影展)首映,现场有中国观众大喊“娄烨是中国最伟大的导演”,之后中国最大电影网站豆瓣即有数万人标记“想看”该片。
在中国,电影上映前要交到电影局审查,“歪曲民族历史或者民族历史人物”等内容被明令禁止。同时,在对抗新冠疫情上,官方宣传的主旋律是感人的医护故事。因此,娄烨这部电影被认为是不可能在中国上映的禁片。
此外,中国电影局在7月颁布最新通知,要求中国国产影片需取得公映许可,参加海外电影节前要向监管部门备案。此举被认为是在回应年初中国导演王小帅携未获公映许可的《沃土》参加柏林影展,及娄烨该片在坎城影展所引发的关注。
娄烨的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在台湾金马影展启售当下便售罄,脸书上的影迷交流社群中,不少来自中港澳的影迷徵票,说自己来自“遥远的地方”、“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观看这部电影”。
在台北读大学的中国学生小凡(化名)买到了电影票。她对BBC中文记者说电影唤起了她对疫情的回忆。“(比如)跨年的时候大家视频,一起寻找压抑排解的空间。中间穿插了真实的视频画面与大事记,比如吹哨人李文亮去世、乌鲁木齐大火、乌鲁木齐中路。”
她续说,电影谈论了她从未在其他院线片上看到的面向,有疫情下的防控政策不当、人的真实心理、情感与排解,而剧中角色在困境求生的心情,“与(中国)现代青年的心理状态相似”。
台湾影展选片人谢以萱指出,娄烨的作品关注社会现实,并仍持续思考与实践着身为创作者对人的感性关怀,“当其他同时代的中国电影人可能已经‘跨过’(回避)疫情、好似那几年发生的事情不复存在,电影与现实发生的事情无涉方为上策时,娄烨丝毫未见闪躲,而是尝试找到一种艺术性的语言去讲述那段经历。”
受疫情启发的同志电影
涉及LGBT题材的《漂亮朋友》同样引起共鸣,已获得今年金马奖提前公布的观众票选奖最佳影片。
金马执委会执行长闻天祥在入围公布记者会上,称赞此片“踩到了华语同志电影的地板跟天花板”。他指出这部电影以中年男性为主角,打破过往同志电影俊男美女传统,“呈现出高明的幽默感、开放的态度跟精彩的节奏,让评审们看了叹为观止。”
该片以导演耿军擅长的荒诞现实喜剧为底,描述小城里不同性别、性倾向、身份阶级的人们,在爱情里寻找认同。有决意出柜中年男子,磕磕撞撞寻觅伴侣,遇见了另一名刚失恋的男同志;也有一对女同志伴侣正找一位男同志形婚,设法为双方家庭带来个共同的孩子。
耿军对BBC中文说,电影灵感来自2020年在中国东北老家防疫期间的人际疏离,“我们内心埋上了一层人生没有经过的阴霾,每个人情绪都非常低落”,因此想写个能让人互相理解、让观众感受被拥抱的故事。
故事中的角色都有原型,他有朋友曾因为同志身份挨揍、远走他乡,部分人物则取材于2010年他与中国导演赵亮拍摄的中国HIV同志感染者纪录片《在一起》,当年受访者中一半有异性恋婚姻、稳定工作,隐藏着身份过活。
“其中一人,当他的家人知道他是同性恋者、爱滋病患的时候都离开了他,只有上大学三年级的女儿理解他。对方告诉我,如果没有女儿,自己可能就自杀了。”
中国政府虽然未有明令限制同志作为电影题材,但在2017年起禁止网络影视作品出现同性恋内容。在2021年后,LGBT族群被中国当局逐渐扩大限制。《漂亮朋友》被视为题材敏感,不可能在中国放映。
但耿军称自己从未考虑剧情涉及敏感议题,拍摄电影就是他对当代生活的表达,“创作这件事对我来说挺单纯的,当我写这个剧本、拍这个电影的时候,我就去写这个剧本、拍这个电影”,至于电影拍完后,要在哪边发行放映,是制作公司的考量。
大陆的审查与台湾的配额
在政治审查和言论紧缩的大气候下,发行和放映是中国电影人面对的难题。
2020年南京中国独立影像展宣布无限期停办,象征独立精神的中国独立电影三大影展正式消亡。不少独立导演曾尝试转型拍院线片,但电影送审历时长,作品被删改后也会变质。
他们陆续寻求海外合作和参与国际电影节,以期在不取得中国电影公映许可、不经过电影审查的情况下,继续创作。
像今年参展金马奖的《漂亮朋友》,制作方是法国黑鳍(Blackfin Production),其实是部法国电影;娄烨的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也是由德国、法国和新加坡的制片公司共同出品。
而台湾金马奖也成为中国导演的平台。一名在台北受访但要求匿名的年轻中国电影人向BBC中文说,中国官方要求海外参展需备案后,情势是较往年敏感,身边有不少人受到相关单位“关切”,他们仍在压力下来到台湾,期待在台湾金马奖获得更多机会。
他认为金马奖在华语地区的影响力,能让他们这些因为议题敏感,或商业价值不高而无法在中国院线上映的电影,被华语地区观众看见,对彼此生活产生理解。
“我们或香港的一些导演,都把台湾当作华语地区最后的一个地方了,退无可退了,我们寄希望于这个地方。”
今年金马奖中国电影报名件数增加也有新的诱因。金马纪录长片作品可角逐美国奥斯卡金像奖外,本届开始,金马最佳剧情短片、纪录短片和动画短片的得主也将获得参赛奥斯卡的资格,吸引更多中国纪录片与短片参与。
曾任金马奖评审、高雄电影节节目总监郑秉泓认为,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入围金马奖,与2021年香港导演周冠威的纪录片《时代革命》在当届金马奖拿下最佳纪录片,有着相似意义。“中国有很多未完成、或完成之后无法推出的作品,我们(金马奖)选了它、表彰它,然后还可以正式上映,这件事不是政治而已,本身也是一种励志。”
他指出,电影结尾“片中片”是未完成的,武汉解封剧组团聚,看的却是测试放映,“这注定是个完成不了的作品,就隐喻了这个时代,中国因为COVID-19很多东西被松动,他没有明确的讲出来,但这是现在进行式。身为中国第六代导演,娄烨并没有要对抗,只是想反映现实。”
《漂亮朋友》导演耿军则说,参与金马奖的体验对于中国的创作者有特别意义,有别于参加英语区的影展,他们在台湾不用透过翻译也能与观众直接交流。“当时坐在观众席收到反馈,让演员非常震惊,我们的喜剧在这也能被接收得这么全面,大家也那么会心,挺高兴的,氛围很好。”
除了两部呼声最高的电影,本届金马奖的中国作品还包含纪录片导演王兵的《青春(苦)》、王小帅执导的《沃土》,及入围最佳剧情短片的《燃夜》、最佳动画短片的《喵十一》、最佳纪录短片的《哦玛》、最佳新导演《三个羯子》,以及最佳新导演、新演员的《空房间里的女人》等。
尽管这些中国作品在电影圈内好评如潮,但能否在台湾公映,仍是未知之数。
台湾“陆片配额制”是在2000年确立。依据文化部的行政规则《大陆地区影视节目得在臺湾地区发行映演播送之数量类别时数》,基于保护台湾市场,中国电影进入台湾发行映演数量每年以10部为限,需要抽签争取名额。
最受触目的《漂亮朋友》及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都没有抽中配额,两片若无法在11月23日的金马奖获得最佳导演奖或最佳影片奖,将失去在台湾院线正式上映的机会。
对此,台湾文化部影视局回覆BBC表示,考量主要演员及编导仍为电影作品的核心成分,因此于电影片的原产地认定上,仍会将主创人员的国籍、投资方、出品方等面向并同考量。针对中国电影配额抽签制度,文化部后续将就产业现况、市场发展等面向咨询业界意见后持续进行研议。
《漂亮朋友》制片人王子剑表示,虽然该片主创团队多为中国籍,但是由法国制作公司投资出品、是部法国电影,却仍被认定为中国片要抽签,即使中国独立影人寄望于台湾市场,仍会在另一种政治考量下,以运气决定能不能在电影院上映。
“如果台湾不接受这种自由的独立电影的话,那我们还能去哪呢?”他说。